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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切悼念王岷源先生

2000-12-06 来源:中华读书报 □吴学昭 我有话说

王岷源先生悄悄地走了,谁也没通知。一如他生前默默耕耘,不显不露,不说不争,一切看得淡淡的。

王先生是我父亲吴宓任教清华时的学生。他1930年考入清华大学外国语文学系,1934年毕业,同年考入清华同系研究生。在校时选修过父亲的《英国浪漫诗人》和《西方古典文学》两门课。他旧学功底深,喜欢诗词,在成都大学预科曾从父亲的知友吴芳吉受业。父亲课下常和他谈谈,谈中西诗,谈吴芳吉。父亲说吴芳吉若不是早逝,定可成为中国的维吉尔。

1935年,王先生休学一年,赴四川任省立南充中学高中班英语教师。1936年回清华研究院继续学习。

王先生原定1937年赴耶鲁研究院学习,因“七·七”卢沟桥事变,1938年始得成行。入耶鲁大学,先后在该校语言学系及英文系学习研究,1942年获耶鲁大学英文系硕士学位。1946年王先生应北京大学之聘,约定1946年秋开始授课,结果适逢美国西岸海员罢工,1946年底才得启程回国,到达北京已是1947年初,匆即赶往沙滩红楼授课。

从此由沙滩而燕园,他没有离开过北大课堂的讲台,始终在北大任教。只是王先生虽精通英国语言文学,1952年却被调到北大经院系调整新成立的俄语系讲授俄语11年!1963年始回西语系(后改为英语系)任教,讲授公共英语,直到1986年退休。

我是王岷源先生的夫人张祥保教授1946班上的学生,不曾上过王先生的课,但从来是将王先生当作自己的老师敬重的。王先生的人品学问,我久有所闻。听说1947年张祥保先生准备与王先生结婚的时候,她的叔祖父、商务印书馆的元老张元济老先生对这位刚从美国回来的留学生还不很放心,特向老友胡适打听其人。恰巧胡适先生和王在美顶熟,很快回信说:“王岷源先生是北大西方语文学系的副教授,现兼任训练印度政府派来北大的十一个学生的华语学习事。近年我在哈佛大学往来,见他寄住在赵元任先生的家中,见他温文勤苦,故去年邀他来北大任教。”

王先生对我父亲很有感情,十分关注父亲遗著的整理出版。

1990年,为参加清华纪念陈寅恪伯父百年诞辰活动,我根据父亲的书信、日记、笔记和自己的回忆写了《吴宓与陈寅恪》,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后,王先生很快寄来他所作的勘误表,包括标点符号和注释。他的精细和神速,使我感到吃惊,也十分汗颜。可惜由于技术及其他原因,以后多次印刷竟未能完全遵照改正。

《文学与人生》是父亲30年代在清华大学为高年级本科生和研究生开设的一门选修课,后来在西南联大、成都燕京和武汉大学一直续开。1948年冬,父亲考虑到今后未必再有机会讲授此课,便将讲义撰写成文,装订成上下两册,携去四川。“文化大革命”中,父亲将这部讲义交给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的一位学生保管,没想到这位学生后来竟不肯归还。父亲的早年弟子劝我们先出版他30年代的讲授提纲,为方便不识英语的读者阅读,我们决定将提纲中的英语部分增加汉语翻译。翻译量不是很大,但多只言片语,不连贯,做起来很烦人,原稿又历经沧桑,多有缺损,墨色已褪,字迹模糊。我求助过父亲的几位学生,都婉言辞却。最后幸得王岷源先生慨然承允,以82岁的高龄,面壁而坐几个月,用放大镜逐字逐句辨认、研究父亲手迹,终将《文学与人生》讲授提纲的英语部分全部译成汉语,并作注释。

王先生的汉译文笔优雅,得到读者好评。许多语句,如“经历过很多欢乐和痛苦使人善良而软弱(不活跃)”“善与恶的知识使人聪明而悲伤”……,曾为清华一位教授上课和写作中一再引用。1994年刘梦溪先生主编现代学术经典,将《文学与人生》全文收入吴宓卷。

《文学与人生》的扉页印上了“王岷源译”,原很正常,也是事实,王先生却始终感到不安,第一次见到样书,就向我提出把他的名字以同样大小的字体同吴先生的名字并列印在扉页上不合适。因此书原非全部用英文写成,他只是将其中的英语译成汉语而已,在“编后记”中提一下即可。外地的朋友和学生来信索取《文学与人生》,他在寄书的同时,也总是声明,扉页上把吴先生和他的名字这样安排是不合适的,以后再版时一定要改过来。此书后来虽多次印刷,扉页未作改动,这是我的主意,也是我第一次没有听王先生的话。我曾根据父亲手迹统校全部书稿校样,我能体会王先生辨认、研究那天书般的英文原稿的艰难,他为此书所花费的时间和心血远比普通译一本书多得多。

1997年10月,《读书》编者转来何光沪同志批评《文学与人生》译文的文章,拜读之下,感到何读此书很仔细,令人钦佩。他的意见与批评,大致可分以下几种情况:1.显而易见的笔误,如将the fault of Naturalism译作“自然主义者的缺点”而不是“自然主义的缺点”———译文中多了一个“者”字,词尾-ism和-ist的区别是谁都知道的。2.何提出的改译与原译区别不大,如P.103原文this action car?ried out to a high degree原译“此种行为高度完成”,何改为“高度完成了的此种行为。3.有个别处看来不如原文合适,如P.88何认为“数字”应为“数学”。P.88是一张万物品级图,吴宓在图下的原文说“此图应先以(右侧)之数字为比喻,说明Infinite与zero乃数之大小之两极端,而世间实无此数;此二者乃理想之极限,故亦决不能有两个Infinite或两个zero也。至于此二极端之数(Number),则有大小之差……”显然吴宓在这里谈的是数字,不是数学,如将上面第一句改为“此图应以右侧之数学为比喻……”反而不好。4.确有印刷错误,如P.94倒7行的central实为control之误,译文作控制,也是根据control译的,二字因形似而错印,由于我的疏忽,未能校出改正。5.书中英语部分增加汉语翻译,原为方便不识英语或英语知识不多的读者阅读,有时译文只有几行或一句半句,主要是解释性的,让读者知道这句(或半句)话的意思即可。一个句子中同样一个词重复重现,第二次不必重译。如This is our(common)Love of God译文为“这是我们对上帝(共同的)爱”,似不必译作“对上帝的(共同的)爱”,同一页(P.183)下面就译作“对上帝的爱”。因此,“另有两处脱落‘道德’”,实际上是认为不必重复的。6.译文确有不准确之处,如Platonic Theory of Idea”应是“柏拉图的理念论”,而不是“柏拉图的理念”。又如“Buddhist’s‘Inner check’”只就字面译为“佛教徒之‘内在抑制’”,何文认为宜译为“佛教徒之‘障’”。原文中文“Christian’s‘God forbid’”原作“基督徒之‘但愿不发生这样的事!’”何文认为宜译为“基督徒之‘愿主拦阻之’”。王先生猜想何光沪同志可能是宗教科学研究人员,熟悉佛学和《圣经》标准汉译本,何的意见应是正确的,有根据的。

我曾把何光沪同志的文章寄给王先生一阅,王先生回信说,他专心对照何文检查他的译文,虽然觉得何有些意见可能太苛,另一些意见确有可取之处,说明他在翻译过程中不够准确细致,使他感到惭愧。王先生对何的批评作了些解释,也感谢何花了很多时间琢磨他的译文。他确实高兴何对吴先生学术思想服膺备至,仔细钻研,新一代弘扬吴先生学术有人矣,云云。

王先生最后说,如《读书》编者将何文刊出,他无意见。书评本是这个刊物的一个职能,他作为一个老订户,也对此栏目很感兴趣,并从刊出的不少书评(不管是褒是贬)中得到益处。他的印象编者们还是严肃认真、公允的,如他们决定刊出何文时,我希望他们对照原书及有关上下文翻阅一下,还希望(也相信他们会)同时把他的答辩和解释刊登出来,让广大读者全面了解他的译文错到如何程度。

王先生要我把他的信转给《读书》编者看看,我听说《读书》不准备采用何文,就没有给转去。

非常对不起王先生的是,一年多后《中华读书报》突然刊登了何文,而王先生的答辩和解释被我锁在北京的家中,无法作出反应,希望读者能全面了解一下情况的愿望落了空。我当时正在美国,看不到该报,久后从国内友人来信中始得知,深感内疚和不安,很懊恼离京前未把此事托付给人。1999年秋我回北京后去拜望王先生,他对此一字未提,他的宽容使我更感歉疚。

在美国,白璧德基金会的主席Baldacchino介绍我去哈佛档案馆研究白璧德先生的资料,我送了一本《文学与人生》给他。他大感兴趣,要我一定给王岷源教授捎个话,请他把此书的汉语部分译成英文,以飨不识汉语的老外!我回来看见王先生较前更瘦更弱,心殊不忍,终于没把此话带到。

王先生需要调养,好好休息。他退休以后,几乎没有闲过,几次赴美探亲,也是每天上图书馆读书,努力充电。对于国内的求教求助,仍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钱钟书先生为《吴宓日记》所作序言中用了DWEMS一词,需作注释。当时国内的辞书未能查见,而钱先生卧病医院,不便打扰,就是请王先生在美国查阅新版辞典得解的,后又由钱瑷找到钱先生所读美国《官方正确辞典和手册》加以补正。

王先生曾为商务印书馆审校修改《简明英汉辞典》,为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审校《大学英语》泛读教材。他被《英语世界》聘为顾问,常年为该杂志审校修改部分来稿,他又特别认真,许多散文、诗歌译稿修改到60—70%,他为此花费的心思可以想见。何况还有像我这样的不速之客,不时登门求教。

许多人对王先生这样乐于为他人做嫁衣裳感到不解。商务就有人说:“王先生真怪,别人都是一本本翻译书,他却总是改改改……。”这位同志或许不知,审校修改译稿工作也不可缺少,需要有人承担。在能的不一定肯,肯的又不一定能的普遍矛盾下,中外文学造诣高深、文笔又好的王岷源先生长期埋头于此,是需要牺牲一些个人的东西的,首先他把名利看得很淡,我以为这正是王先生难能可贵之处,他的人格魅力所在。

王先生走后,我曾几次去看望张祥保先生,我们的交谈不时为电话铃声打断。虽然谁也没有通知,学生们从四面八方打来电话安慰张先生,倾诉他们对王先生的哀悼怀念、对王先生的爱。朴素的言语,真挚的感情,使坐在一旁的我也深受感动。我心中默念:王先生,您已得到为人师者的最高奖赏,您放心地走吧,我们会为您照顾好祥保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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